弹里拉琴的角斗士【2】
伊比利亚他不香吗
他们彼此为从未归去的故乡
1
晚宴未结束，下场更衣的乐师和捡回一条命被押送回去的奴隶相逢于长廊的尽头。
“你们先退下吧，我有重要的事情与他商量。”
佩德罗很少动用罗马人给他的特权。
长廊被强行移植而来的异国绿植遮掩，月光残缺地漏下。
“真是好久不见。”他凑近胞弟，细细打量。脸上尚有血迹，却笑得难得灿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就因为那个男人的一时兴起而动手杀人？”安东尼奥非常需要眼前人的解释。
他的脸上依然是那般正直的神情，橄榄绿色的眼眸掺着怒意——佩德罗知道他有在克制，澄澈干净如故。罗马城的尘埃还没有将双眼染成死水。
这样就足够了。
“不然呢？”他眯着眼笑着反问。
“你……那个人把你送来罗马就是为了把你培养成这群贵族的玩物？你明明……”安东尼奥攥住他的衣服，又突然松开了手。
好重的血腥味。
他并不幼稚，也压根谈不上善良，这种事情如果出自别人手里，他顶多觉得他们可笑——就像是贵族的家犬，摇尾摆首亲亲昵昵，凭着嵌入皮肉的项圈狂吠不止趾高气扬，迟早也会被玩腻，哪天主人不顺眼了死了也说不定。为何要和这类可悲的人置气？
然而当佩德罗也成为了这类人，这一切就彻底不同了。
“……你有一天也会倒霉的，就像这个女人一样。”
佩德罗笑着，等待他用这句话结束沉默。
他的眼睫在眼底投下淡淡的阴影，模模糊糊的看不出任何情绪，然而声音却依然是温和的。
“那又如何？安东尼奥，拿出你以往的乐观和勇敢来。”佩德罗眯着眼笑道，语气轻松带上了熟悉的嘲讽，“你是害怕了吗？害怕就早点离开。说到底，你又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
又是一阵沉默。
佩德罗并不喜欢刨根问底。 所以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追问。夜风微凉捎着几个残缺而温柔的音符——宫殿里贵族们的舞乐依然没有停滞，他们杵在晦暗的月光中，身后是吞噬一切的夜的巨兽，而眼前，敛住呼吸穿过这长廊，便是颠倒昼夜的极乐之地。他们面对面截断这两个极端，无言也无需言语，同源的血液缓慢而沉默地沸腾，那色泽相似的眼，逃避着本应该相融的目光。
令人讨厌又令人轻松的沉默。
“佩德罗大人，卢基乌斯大人等您很久了。”
直到这短暂的重逢告终。
“这个奴隶……”佩德罗转过头。
“这个奴隶是死囚。”护卫分为两拨，一拨护送年轻的乐师，一拨押送着安东尼奥。“卢基乌斯大人愿意给帝国在他管辖范围内的死囚一个脱胎换骨的机会。他们将成为角斗士。”
夜色被高大石柱的影子切割，部分遮盖了安东尼奥离去的背影，部分溅落入佩德罗的眸底，然而他只是轻笑出声。
“卢基乌斯大人真是善良。”
2
“他就是打败了马库斯的那个异邦人？”
“之前马库斯不是买通了侍卫把他拉出去处理了吗？见鬼，他竟然能活着回来。”
“据说本来是要被卢基乌斯大人身边那个谁……那个乐师给杀了的，结果那个乐师拒绝杀他反而把大人的女人给杀了。”
“大人还因此重赏了那个乐师……”
“该死的异邦人，像蛀虫一样，死也死不干净。罗马快要被这群家伙蛀空了，据说元老院还打算修改法律给他们权利，异邦人去死吧！”
安东尼奥从一众义愤填膺的角斗士中走过，来到训练营的一角。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是死囚和战俘，有罗马人也有异邦人，他们自成团体，而显然本地人占了上风，作为弱势群体中的一员，安东尼奥并没有心神去争吵与回应谩骂，专心训练以应对角斗对他而言更有吸引力。
他的第一场角斗便对上了略有名气的角斗士，也许是对方掉以轻心又或者是安东尼奥天赋异禀，总之，难以置信地，竟然赢了。
随之而来的便是愈发严重的排挤与针对。佩德罗一定想不到自己固执且一根筋的弟弟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学会了隐蔽锋芒和隐忍，他也想不到安东尼奥无聊抑或心绪不宁的时候就会想：如果佩德罗在这种情境下会怎么做。然而安东尼奥可是一点都不希望他会处于这种情境，他那张嘴吐出来的话气气自己就好了，气这群人……总之，他不敢再想象下去。
“勇士们，倒不如多担心担心如何活下去。毕竟你们连该死的异邦人都无法打败，那你们不就更加该死了吗！你们的国家饶恕你们的罪过、给你们一次新的机会展现自我可不是让废物辜负他们的好意的啊！”
没错，佩德罗如果在这里绝对会笑着一张脸看上去并不是故意——可能还真不是故意的，满怀诚意地进行嘲讽。
……等等。
他猛地回头，一个略显瘦小的少年背对着他。
“你说什么！”
“还是说，你们只有嘴上功夫，不对，在我们那里，你们甚至连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都骂不过。”少年笑得一脸无辜。
“闭嘴！你这家伙不过是妓女生下来的野种，别以为爬上那些大人的床之后你就有多了不起了！”
“照样像个婊子一样被（操）腻了就扔了！像你这种东西根本就不配进入这里！”
本地人阵营极其容易被激怒，安东尼奥快速冲上去护住少年。
幸好就在这个时候，训练开始了，他得幸免于一场内斗，内斗在这里是很严重的违纪，不过死囚们并不会太在意这些。
侍卫破口大骂，像驱赶羊群一样挥舞着鞭子。
角斗士是荣誉的职业，当然这荣誉仅限于卓有成就的角斗士——身经百战，拥有颇具观赏性的战斗技巧，在野蛮血腥透露出力量与和死亡共舞的高贵。
油橄榄树的革质叶片在过度强烈的阳光下，亮晃晃得有些刺眼。天空不时略过一两只飞鸟，称不上精力旺盛地扑打着翅膀，这里的所有的活力似乎都被穹顶之下的角斗士们吸走了。
3
“你不去睡觉吗？”
安东尼奥抬头向上望，这里的夜空从来清朗，可以毫无障碍地去数星星消磨时间——消磨时间对他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回头，笑着柔声发问。
白日里的少年从暗处钻出来，看到他的笑容，略带拘谨地点了点头，倒是看不出之前那副尖牙利齿的模样。
“你不也是吗？”
这一刻，少年倒真的相信了世界上有那种身陷泥沼，笑起来却是神采飞扬的人。安东尼奥浑身脏污还来不及清洗，脸上的伤口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血痂。头发混乱地纠缠在一起却又仿佛很有精神似地翘着，而眼睛，那双眼睛，少年并不能从自己灰暗的前半生中找出适当的词汇来修饰它们，总之，难以置信的干净透亮，就像有阳光终日栖息于此。
“因为里面太闷了，我睡不着——睡在外面也是一样的，这个季节并不会冷。”
“确实。这里一年都不会太冷。”少年坐在了他的身边。“对了，我叫喀琉斯。是新来的。”
“我，我叫安东尼奥。”
“我知道，你可是一位大名人呢！新来的谁不知道你的事迹！单挑马库斯天赋尽显……”
“好了，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安东尼奥抬手去揉少年乱成鸟窝的头发，露出了一个毫无保留的笑容。
“……总之我很羡慕你。”他小声补充。
“谢谢。”因为周遭太安静了，他们似乎能听见星星闪烁的声音，“不过以后碰到那帮人就别去和他们争论了，如果激怒了他们还是很麻烦的。”
“没关系，反正我也活不长。”喀琉斯大声叹了口气，向后仰去。“等第一场角斗赛开始的时候，我肯定就要死了，我手无缚鸡之力，根本就无法和你们对抗。”
他身形瘦小，躺在地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让安东尼奥放弃组织语言来安慰他。
“他们说得没错，就算是以死囚的身份，我也根本没有资格进入这里。我这辈子唯一学会的东西，就是如何在床上取 （）悦别人。”
安东尼奥只是默默听着，没有发言。
“贵族都是该死的东西，他们灌我酒，爱抚我，然后让我爬上他们的床，擒住我的腰，像对待牲口一样毫无怜惜地操（）弄我，满足自己地淫（）欲。”少年自顾自地讲下去，“你知道吗？当初被那位大人看中的时候，我以为我才华洋溢，就像做梦一样，竟然能够进入罗马城的宫殿，我兴致高昂，以为崭新的人生就要开始了，可是我的才华不过是他们欢爱的调味剂！后来我受不了了，贵族也厌倦了，我就被他们扔到了这里。”
安东尼奥突然觉得好冷。
他听到一片死寂的尽头，那些宫殿，不夜的宫殿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乐声流淌从未止歇哪怕一瞬，舞女的步伐轻盈落地再度跃起，他闻到糜烂的气味，过度的花果香，还有数百种熏香糅合在一起的一点都不和谐的香气。他听见男人的喘息与呻（）吟，他看见，掩藏在几层纱质床帏后，那眼神仿佛在叹息，水色缓缓荡漾。
随后便是那夜半明半灰的长廊，沉默着的是回去赴宴的佩德罗。他本应该拉住自己兄长的手。
“喂，你怎么……”
安东尼奥抬手，紧紧将少年拥入怀中，喀琉斯疑惑地瞪着眼睛，突然发现这位有名的角斗士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喂？喂！你不会是想家了吧！……”
4
“你想去看角斗赛？当然可以。不过，我之前邀请你，你不是觉得太血腥了所以拒绝了吗？”
“在离开这里之前，果然还是想多了解一些关于这里的事情。”佩德罗垂着眼答道，神色不变。
“你依旧想离开这里吗？”贵族的眼神里有些不满。
“毕竟这里不是我的故乡。”年轻的乐师笑道，“您一开始就答应了我，我作为你的乐师，一年以后便可以带着酬金离开。”
“这又是为什么呢……佩德罗，整个罗马，再也没有像你这样优秀的乐师了。你的才华更应该让能欣赏你的人来欣赏，你值得罗马城为你喝彩欢呼。回到你那野蛮的故乡，那些粗鄙的人、琐碎的事情只会白白埋没你这双被神明亲吻过的手。”卢基乌斯抬起手，替他整理了一下落在前额的头发，“月亮被夜的乌云遮盖，实在是太让人痛心了。”
“然而月亮之所以能发光，是因为太阳。”佩德罗笑意深了，橄榄绿的眼睛里少了些懒洋洋的神情，“而我的故乡，卢西塔尼亚就是我的太阳——虽然我从来没有踏上过那片土地，但他始终照耀着我，他日日夜夜陪伴在我的身边，就算始终分别依然如此。我的乐声里便是太阳的眉眼。”
“你的能言善辩就像那些希腊人。”卢基乌斯笑着叹了一口气。
“我可不喜欢那些无休止的诡辩和晦涩的哲学，太累人了。”乐师无奈地支着头。
“我也是，穷追不舍一些毫无价值的东西不如及时享乐。那么三天以后的那场角斗竞赛，你就和我一起去看吧。”贵族拿起酒杯狂饮，一旁的女人上前为他的空酒杯斟酒，胸前流苏轻晃，卢基乌斯来了兴致，拉起她揽入怀中，佩德罗放下酒杯，悄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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