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死在寒冷的夜晚

不浪费时间在用不上我头脑的地方

情人

【葡萄牙佣人的回忆】

 

 

      “你不适合这套衣服。”

 

      被祖国指名、前来替他绘制画像的年轻画家,戴着看不清脸的大兜帽,披着长长的披风,在人前沉默寡言,与祖国单独相处时,第一句话却如此无礼。

      或许是艺术家脾性古怪,我可看不出这衣服的错处哩,顶好的料子,况且是由国王陛下亲自派王宫里最好的裁缝来量体裁剪,就连对时尚不感兴趣的、祖国的兄弟,都在前几日的晚宴上称赞了几句,或许是喝多了,他嚷嚷着要找人替祖国绘制一张画像,往日祖国对他的一时兴起总是挑挑眉,不放在心上,这次却同意了。

 

      “真不给面子。”

      好在祖国的脾气一向可亲。他笑了起来,又轻轻摇了摇头。他经常笑,无论是在里斯本还是在马德里,那笑容偶尔会被不熟知他的人认为是讥讽,有时他在笑,眼神却非常沉静。但是我和他相处了十几年,我看得出来,祖国今天心情很好。

 

      “要是坐在你对面的不是我,你可能就要被赶出去了。”他起身,替画家解下披风。我急忙上前接手,却在即将碰到男人的身体时被嫌恶地避开了。“请原谅,他有洁癖。”祖国温声向我解释。

 

       “我本来也不想来。”画家摘下兜帽,露出一头淡金色的头发,他眉头紧锁,缺少血色的薄唇抿着,模样比想象中的还要年轻。却非常英俊。

      “好无情啊。”祖国领着他走到画架前,接过披风挂在一边,“来都来了,总归还是给酬金一个面子。”

      随后他坐到了窗边,摆出了我曾在王宫气派走廊的两侧看过的那些肖像画里人物们的姿势。

 

      就算是寄人篱下,我的祖国也依旧如此高贵。

      我在一旁看着,不由地为能够继续陪伴在他身边而感到自豪,哪怕是在这异国的土地。

 

     “你可以离开了,去忙你自己的事吧。”他朝我笑道。

      闻言,我走出房间,掩上门。走下楼梯,这才想起来,早些准备的茶应该已经凉得不适入口了。

 

 

       待我端着茶壶上楼、轻轻叩门,却无人应答。或许是画家不愿被人打扰了创作,他们艺术家,都是一群古怪的人呢。

      于是我在门外的长桌放下茶壶,想寻些事来做做。先推开了客厅里面朝小花园的窗户,花园里种了薰衣草,石竹和郁金香。听说土耳其苏丹拥有一个种满了郁金香的中庭,和他那由三百位美女组成的后宫一样闻名于欧洲,不知东方的郁金香和这从低地国进口的郁金香,在形态与纹路上有什么区别。

      突然,在静谧的花园里,我发现了两个人的身影——正是祖国和那位画家,不知何时,他们离开了画室,而画架被搬到了花坛前。祖国脱掉了华丽且沉重的外套,双手环抱,背靠着小亭子的大理石圆柱,胸前扣绳未系上的白麻衬衫,极为随意地收束进黑色连裤袜里,由于常年训练马术与狩猎,他的腿部线条可以谈得上非常漂亮。

      他们似乎在交谈,祖国笑着,而那位画家背对着我,所以我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只是看他手中的画笔,像是一支风中的薰衣草般,随性地舞动着。

      我猜,他应该没再紧锁眉头,将薄唇抿成一条线了。

 

      两份午餐由我送到花园,但是并没被动过。直到黄昏时分,光线已不适宜作画,祖国才进了屋里,我询问他要为画家准备哪间客房。

      他摇了摇头。

      “那么,请您告诉我他的名字,以便明日他的到访。”

      “他不会再来了。”

       祖国微笑着这么说,过了一会,又想起什么,打开了抽屉,“请你送他离开吧。顺便替我把这个交给他。”

      我以为布包着的是酬金,接过才发觉重量不对。

 

 

      “他还是那么无聊,喜欢做这种甜腻的东西。”画家的语气不甚和善,却并没有推拒。这时我才反应过来,里面的东西应该是糕饼。多亏了涌进国内的香辛料,它们变得更加美味,也能保存得更久。

      但我从来不知道祖国也会做这些。

 

 

      自那以后,他果然没再来过。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颇有名气的西班牙宫廷画师,而祖国也规规矩矩地穿着那套被西班牙夸赞的华丽衣服,端坐在布景中。

      在极安静的时刻,画室里可以听到窗外的风掠过枝叶的簌簌声。我想,等到肖像画完成时,那些美丽的郁金香,应该早已枯萎。

 

 

 

 

【“白狮号”船员的口述】


 

      这艘船上有两个秘密。

 

      第一个秘密只有我知晓,我也从未在此之前告诉过任何人。这个秘密是关于船长的情人。

 

      我们的船长看上去一直非常年轻,沉默寡言,却总能带领我们战胜风暴、摆脱危机,他曾被火枪与大炮击中过五次,最终都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依我看,倒有一些奥兰治亲王的风范。

      这样的船长,并未成家,或许因为他专心于事业,并且是个非常有责任心的男人,不愿让妻子和他一起承受不可知的未来,又或许是,我们这些船员私底下打趣,船长的新娘,没准就是这大海呢。

      非但如此,我们从未听说过船长眷养情人——按理说,凭借他的财富与地位,这并不困难,他也不是那些假惺惺的天主教徒,满嘴道德和禁欲,私生活却混乱不堪。

      我想,他应该是不喜欢女人。在港口边的酒馆庆祝顺利返航时,他对近身的陪酒女郎展现出了明显的嫌恶,冷冰冰的模样吓坏了颇受爱慕的女人们。

 

 

      所以,若非亲眼所见,我绝对不会相信船长有情人。

 

      那时我们刚刚劫掠了一艘葡萄牙商船,惊叹于货物的贵重与丰富,在丁香,黑胡椒与肉豆蔻的浓香里,每一个人都沉浸在欢乐中。我叩开船长室的门,向他寻求下一步指示。

      平日我会专心记下他的命令,但是那一天,不知怎地,像是冥冥注定般,我的视线偏离了,看到里边的床上,坐着一个裹着船长衣服的人,不知道是男是女。那个人似乎非常敏锐,察觉到我的目光般,回头瞥了我一眼。面容不甚清晰,唯独那双眼睛,令我印象犹深。那是一双非常,非常幽静的绿色眼睛,无法自其中分辨出任何情绪。

 

      “你在想什么?”船长冷淡的声线将我的思绪拽了回来,我连忙道歉。

      再度抬起眼时,门已经被合上。

 

      我一直以为,那可能只是我的错觉,毕竟黑胡椒的气味会致幻,会欺骗人的回忆,乃至于凭空在冰冷的海上制造一些绮丽。某些由于海况不佳而辗转难眠的深夜,那双眼睛像是海潮一般将我的思绪拖拽,而在我的想象中,它们逐渐变得忧伤而明媚。

      我没有再见过那双绿眼睛的主人,船长的秘密情人像是海妖一般静悄悄地出现,又彻底消失在茫茫大海。

 

 

      第二个秘密这艘船上人尽皆知。

      是一幅画。被深红色的天鹅绒布遮住。安静地摆放在船长室最深的角落。

      或许是某一位大师的作品,这几年在我的祖国,最不缺了不起画家。我们如此猜测。

      上面画了些什么,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也许是陆地的风景?为了在必要时刻纾解乡愁。不知船长的家乡在何处,鹿特丹和阿姆斯特丹居住着热爱旅行与经商的、生性好动的人们,海牙定居着一大批政治家和上流社会人士,莱顿是被学者们征服的土地,而哈勒姆则吸引着艺术家……但是我总觉得,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是这位年轻船长的归属。

      又或许,画里是船长重要的人,母亲。我曾经观察到他摩挲着露出胸口的一截项链——看来他平日总将其藏进高高的衣领里。那天谨慎的船长可能是因为某一件事分了心,于是教我看清楚了,那是一串玫瑰经念珠,似乎是由黄绿色玛瑙制成的。奇怪的是,据我所知,船长极度憎恶天主教,他似乎并没有信仰。所以我冒昧地,有了这种推断:这串念珠是一位衰老的母亲送给心爱的孩子的礼物,为了让圣母保佑他不受风暴的侵袭;而孩子就算不信任上帝,也眷恋着母亲柔软的温度与香气。

      也有可能是船长的神秘情人,一个穿着代尔夫特蓝瓷裙的可爱少女,一位裹着黑色大方头巾的寡妇,或是一位嫁给权贵的、没落贵族出身的少妇。唯有早夭的爱情才能得到自我感动式的纪念,因为它尚未触及丑陋的核心。

 

      我虽然有些好奇,但也不会冒着违反规矩的风险,揭开那块深红色的天鹅绒布。没准我有那样的胆量,只是潜意识里不想得知真相,秘密须一直是秘密,才能在这枯燥无味的航行之中给我带来一些乐趣。

 

 

 

【油画修复师的疑惑】

 


      “抱歉,我无能为力。”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坐在对面的年轻男人脸上掠过了一瞬的茫然无措。真奇怪,在短暂的相处中,我还以为他永远都会是那副淡漠的神情。

 

      “我可以支付两倍的酬金。”他迅速恢复了惯常的漠然,迅速到让我以为方才在他白皙的脸上捕捉到的细微变化不过是错觉。

      一个年轻的富翁,在阿姆斯特丹拥有一座宅邸,身份尊贵,没准还是一位东方总督的候选人。却执着于修复一幅因常年置于潮湿环境中而发霉的油画——经过观察,这幅画并非出自哪位大家手笔,画上的人,虽然由于绿霉看不清脸容,通过不庄重的穿着也能看出其地位并不与男人适配。

      这倒是一件稀奇的事。

 

      “并不是酬金的问题。”我压下心中的好奇,以一种遗憾的语气陈述事实,“保存条件太恶劣,对这幅画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就算是我也没有办法让它恢复如初……我想您应该也清楚。”

 

       “……”

      男人敲了敲烟斗,屋内陷入了死寂。直到女佣敲门走了进来,她停在我身侧,将茶水与点心盘放在我的面前,温柔地笑着,洒了肉桂粉的酥皮点心看上去非常诱人,不忍辜负这份好意,我拾起一块放入嘴中,却被齁到皱眉。

      没想到这个男人喜欢如此甜腻的东西。

 

 

 

      不可能被修复的油画,只要画中人还没死去,再画一张不就行了。登上从低地国驶向威尼斯的船,我这样想。

      离开宅邸时我回头看了一眼,总觉得——或许是我能够精确分辨出污点与飞溅颜料的眼睛出了错,年轻男人坐在那张没法修复的油画身边,背影显得格外孤独落寞。

 

       而被毁坏的面容,突兀在腐蚀程度更轻的光与影里、生机盎然的绿意中,显得非常静谧。

 

 

 

【阿姆斯特丹的幻影】

 


      为了保证利润,荷兰商人会人为地控制市场上的香料数量,定期销毁过剩的香料,有时投入大海,有时焚毁。后者还有一个节庆般的名号:篝火晚会。当然,篝火晚会上没有免费的啤酒,也没有放在铺了镶金穗子的丝绒的架子上的彩纹郁金香,有的只有忧心欧洲香料市场会持续疲软下去的垄断商们。

 

      35万磅肉豆蔻,20万磅丁香。篝火之旺,整日未歇。尼德兰的鞋子都被流出的香料油浸透了,他皱起眉,却并非出自洁癖的嫌恶。

 

      多少水手葬身海底,多少遗骸被淡忘于无休止的斗争,这双手又沾了多少鲜血……

      他弯下腰,放低各抓着油画一侧的手。在火光里,其间绿意愈发葱茏,仿佛要复苏某一个阳光充裕的午后,总有一两个光斑特别顽劣,偏要晃动在一张笑脸上,不愿离开……

      浓烈的香气教人头脑昏沉。

      牺牲了那么多那么多,得到的东西,如今却如此惹人厌烦,甚至,让人恐惧。

 

      丁香的气味经由烈焰的发酵,应该早已和记忆中的香气大相径庭,再没有洁净的海风平息躁动的火苗。火舌迫不及待地噬咬他手中的画像,想要将其摧毁,或是让其复活。

      高温的炙烤令他眯起双眼。

      饱经腐蚀的脸上,霉斑倏然被燃烧殆尽,那于记忆中斑驳不堪的脸容,瞬间变得生动鲜明。

      他睁大双眼。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葡萄牙靠在小亭子的大理石柱旁,双手环抱,朝他笑着,又状似漫不经心地发问,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

 

     火焰使画像边缘翻卷。一小簇火焰穿透了画的中心。

 

      他看到了春天的回返。一尘不染的天空,连飞鸟都不忍惊扰,他看到了洁白的船帆和高高的桅杆,满载香料的商船停泊在港口……甲板上有人温柔地,温柔地注视着自己。夏夜渍着海盐与丁香的气息,连浅睡都像是一场酣醉……

      可是晚秋的风是那么凛冽,无情的寒冬就要将一切冻结。

 

      他看到了复苏的花园里,郁金香的酒杯微微倾倒,葡萄牙百无聊赖地捏着白麻衬衫上的扣绳,薰衣草用灰紫色的花穗追逐蝴蝶。

      一个冒失的男人突然扔开了画笔,冲进了画中,抓住了画中人的双手。他说我要带你走,画中人呆愣了一下,笑着说:啊,今天确实是一个适宜私奔的好天气。

 

       整张画都被火焰包裹,像是母亲的子宫将崭新的生命孕育。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他们成功地逃进了摧毁所有、又庇护一切海洋。

       四溅的鲜血变成了脸上的艳云,刀刃的寒光化作了轻盈的白纱……钉在身体上的细剑,成为了祝佑的十字架,火枪朝他们投掷一朵又一朵绚烂的玫瑰……冷漠的眼神含情,刻薄的双唇,吐露出爱的呢喃……

而他们会拥有无尽的午后。

 

        他看到了……

 

       火焰烧灼皮肤的痛感将他从幻觉中拽回现实。手中的油画成为了焦黑的残片,像是来不及诞生的婴儿,不断蜷缩着,最终死成小小的一团。

      在反应过来前他松开了手,再度伸出手想要救回画像——哪怕只有一小片,却什么都抓不到了。只剩下烧伤是真实的。

 

      他来不及自知的爱,再也回不来的春天啊。

 

      这些该死的、致幻的香料!一位虔诚基督教徒路过此处,痛心疾首。烧啊烧,却只能带来侵蚀,带来泡沫般的繁荣……只能带来短暂的鲜活,和长久的死寂。

      整个荷兰都弥漫着丁香与肉豆蔻的香气,商都阿姆斯特丹,可以买到一切你想要的东西。像是传说中的应许之地。


      而那张画烧成了灰烬。画家的情人,永远离去了。

 

 

 

 

 

 

【写在最后】

其实是由三段不同叙述者的回忆(按时间顺序排列)和一段描写组成的故事。补充说明一些,很多细节和隐喻还是靠读者们体会。

第一段的回忆是西葡联统后,葡借聘请荷给自己画像进行告别,一天的时间显然不够完成一幅肖像,葡并不知道荷回去以后,凭想象完成了那幅画。

(西需要一张「展现出西班牙帝国的富裕、高贵与强大」的葡萄牙的画像,荷画的显然也不符合标准。“这套衣服不适合你。”你应该追逐自由的。)

第二段的回忆,黑体的部分虽然是船员的口述,但是也能视作荷兰的自白。

第三段的回忆,为什么要修复不可能的东西,而不画新的呢?画中人没有死去,但是画家已经失去了再画出那样的画的能力。

最后焚烧滞销香料,出现的幻觉是另一个选择,过于理想化了,但正因为他们不可能那样做(笑死了,荷兰jpg),是绝对不可能的结局,所以能出现这样的幻觉本身就是一款he)



【机场通宵赶飞机写完的,神志不清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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