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死在寒冷的夜晚

吃史的别来吃我的饭,我怕被熏

掩埋于冬日的回响

  • 波旁组西仏

  • 竹马竹马设定

  • 空间里的开放扔句子点文,句子太甜啦,所以一天就写完了,文章也很甜

  • 因为手头有长篇就不开新长篇了,一发完结

1

这场大瘟疫爆发在春天,自威尼斯的商船开始传播,病菌随着温柔的风越过山岭和湖泊,一路泼上蓬勃的绿意,一路抹去成千上万的生命。到了今年冬天,整个欧洲都被笼罩在死神枯瘦的骨翼之下。

这个冬天异常寒冷难捱,贫穷的家庭得忍受严寒和瘟疫的双重折磨。墓地里的土壤每天都被翻得松松散散,不得不承认这是这座死寂城市里最热闹的地方。饶是生命力顽强的杂草也终于被折磨得蔫黄枯萎。踏进墓地千万得小心,没有留意脚下的路说不准就会踩到僵硬待腐烂的尸体。幸亏是冬天,否则满城都会漫溢可怕的臭味。

到了一月初,天空飘起了雪。

夜幕降临,一个男人独自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

弗朗西斯没有花多少时间便潜入了安东尼奥家的院子,基本上没有人愿意,甚至是经过他的家门,这位年轻男人继承德高望重的父亲的事业,成为了这座小镇唯一一个收容病人的医生。

他凭借着月色和白雪偷情的空隙走到树底下,雪尘簌簌自光滑的枯枝落下,不一会就在他淡金色的头发上织了层淡淡的影儿,如果安东尼奥看到了他说不准就会忍不住把落在他纤长眼睫之上的小粒雪花吹掉。

目光在薄薄的一层白色上搜寻了一会,他抬起被冻红的手在雪地里挖掘起来。

有关这一切的回忆缓缓上涌。

两个少年于此掩埋了一个幼稚可笑的秘密,残缺不堪的钟声随他们的衣角摇摆,在美丽脆弱的梦境里久久回响。

2

那年的冬天同样异常寒冷,至少是安东尼奥有记忆以来最冷的一年。从教堂到集市的那条石头路上还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清晨醒来拉开被灰尘模糊了鲜艳色彩的窗帘,便能看到雪花如同砂糖一样缓缓飘落。

他多么希望那是真的砂糖,十字军东征带回来的那玩意。他就可以趁此机会光明正大地不去教会、拎着自己的宝贝袋子在外边接个满满当当,而不是在父亲的催促下穿上硌脚的皮鞋,满脸苦大仇深地去听神父用繁琐语句和催眠语调介绍神的恩惠。

“嘿!”

他慢吞吞地走在路上,什么都没想于是没有注意到脚步声的靠近,突然脖子一阵刺骨冰凉。

“啊啊啊啊啊!!!!”

“哈哈哈哈哈哈!!!!”

少年人的惨叫和没心没肺的笑声回荡在整条小路上,安东尼奥拧着眉恶狠狠地回头,对上了金发少年的笑脸。

“早安!安东尼奥!”

他气不出来了,是真的气不出来,任何一个人对上这么一张白皙又精致的笑脸都不可能忍心生气。

安东尼奥低头抖落衣衫里的雪,而后压下凑近弗朗西斯替他将落在他睫毛上的小粒雪花吹落的欲望,他有着独特的卷而纤长的睫毛,是和发色一样的淡金——其实在阳光充足的时候乍一看,这眼睛就如同埋在雪里的紫色宝石。

“早上好。”安东尼奥的声音并不如以往那样雀跃。然而眼里亮起的光出卖了他。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他的邻居了。

弗朗西斯的母亲是外省人,她体弱多病,生下弗朗西斯不久便去世了,这个男该充分遗传了母亲的样貌以及健康情况,幼年时好几次都奄奄一息在夭折边缘。而安东尼奥的父亲则是这座城里最有名的医生,母亲是某个贵族家的小女儿,他们对这个可怜的男孩非常慷慨,兴许是因为作为医生却未能挽回女人的生命带来的愧疚感,又或许是因为两家的女人曾经有一段非常愉快的相处时光,总之,在这种商侩之风利己主义之气盛行的年代实属非常难得,他们一度将这个病到哭不出声的孩子抱到自己的家里,整夜整夜地坐在壁炉旁照顾——孩子的醉鬼父亲却对此不管不顾,毫无感激。安东尼奥比他大了不过几个月,对这个美丽到有几分脆弱的孩子充满了好奇与善意,唯一一点不幸的是,直到十岁以前,他都以为父母精心照顾的是一位有极大可能成为自己的妹妹的小女孩。那个时代大家都认为女孩儿更容易摆脱死神的纠缠,于是安东尼奥的母亲,那位品味极佳的贵族小姐就趁着闲暇时间,事实上她每天都很闲,替弗朗西斯缝制了好几条漂漂亮亮的裙子。

比如他身上这条。

少年长个子比较快,之前到脚踝的长裙已经到了小腿底,露出了半截粗制滥造的裤袜,显得非常奇怪。安东尼奥内心思考着什么时候把他带回家里,让母亲为他重新量量尺寸。

“你生气了吗?不好意思。”弗朗西斯似乎有点小愧疚,突然想到了什么,从衣袋里翻出了一颗糖,掰成了两小块,将大块的塞到了安东尼奥手里,“这是安娜大妈今天早上给我的。”

“没有生气。你身体好点了吗?”他接过糖,却又极其自然地抬手塞到了弗朗西斯的嘴里。

“根本就没有问题啦,只是那个老头子不想让我去上课而已。”金发少年做了个鬼脸,“可惜的是错过了你的生日,阿姨明明答应了我们要做苹果派吃的。”

老头子自然指的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自从死了妻子之后便一蹶不振,靠着做点零工赚来的钱基本上全部洒在了劣质酒上。安东尼奥曾经见过他一面,他如同暴怒的人一样始终涨红着脸,身上全是酒精和发霉麦草混在一起的气味。

“不如你来我家住吧!我的父母都很喜欢你。”

安东尼奥忍不住又劝说起他来。

然而弗朗西斯却轻轻摇了摇头。

“才不要呢,我可是要先给这个老不死的收尸的。”他如同哼唱着小曲一样轻松地笑道。

“好吧……不过,你今天怎么跑出来了?”安东尼奥眼睛里略过失落。

“我是来补偿你的啦。”

“补偿?”

“前几天不是你的生日吗?我溜不出来,所以今天我打算请你吃好吃的,今天的集市正好很热闹!”弗朗西斯拉过了安东尼奥的手臂,拽着他往反方向走去。

“诶诶诶,可是我得去教堂上课!”

“那种东西天天都有的啦!今天的赶集错过了可是要等一个月的!”金发少年并没有理会安东尼奥的犹豫,而是直接挽住他的手跑了起来。

“等等!你慢点!会摔跤的!”他只好跟上他的脚步。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啦?费尔南德斯先生!”

“不是胆不胆小的问题……是你……啊!!”

薄薄的一层雪,印上了少年们的脚印,露出了被浸湿的黑色的地面,这场雪始终不够大,如果要填补上他们的足迹,也许得纷纷扬扬到下午。

 

如同弗朗西斯说的,集市异常热闹,不知道哪家店的面包抹了些什么该死的东西,热乎乎的甜蜜香气四溢。西边卖鱼的商贩从鲜鱼肚子里掏出长长的一串鱼鳔,而卖腊肉的那位老人在这种飘着雪的时节依旧穿着他那件一成不变的黄褐色麻布上衣,只不过上面又添了一块深灰色的补丁。一些东方来的商人裹着厚厚的头巾,上面诡异地挂着两三串串满了斑斓石头的链子,他们眯着细长的眼睛,卖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难得的雪倒也不影响人声嘈杂。

“你想去那里看看吗?”安东尼奥循着弗朗西斯的目光,看到了卖着些小首饰的店铺。

“不用啦,比起这个,安东尼奥,你想吃些什么吗?”金发少年移开目光,笑道,“到底是什么味道这么香啊……你想吃面包吗?”

“我吃过早餐了,还不饿。”安东尼奥拉过他的手,径直朝那家店铺走过去。“你看那头骡子,冻得哆嗦,它的主人或许需要一点钱给它买件漂亮衣服。”

“这些阿拉伯人养的骡子,一年四季都在哆嗦。”

“早上好,我可爱的小先生,请问我能为您效劳吗?啊,这是您的妹妹吗?真是位美丽的小姐。”店铺的主人笑道。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朵花递给了弗朗西斯。

“呃,不是啦……”安东尼奥有点小尴尬。金发少年只是盯着那朵花,并没有接,他只得替他收下。

“不是妹妹吗?难道是你的情人?”

“呃……”安东尼奥感到脸有点发红。然而男人却见怪不怪,友好地保持着微笑。

这真是天大的误会,太糟糕了。虽然弗朗西斯经常被误认为是女孩。但是这次两个少年谁都没有解释——可能是平生第一次被他人这般误会吧——情人,一时间都有些语塞。

“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于是安东尼奥选择转过头去看弗朗西斯。

“好像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我饿了,我们先去填饱肚子吧。”弗朗西斯也选择转过头。这或许就是发小间的默契。

“这个戒指。”

安东尼奥却突然发现了感兴趣的东西。他抬手从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里将它挑了出来。

那实际上是一枚蓝绿色的指环——在东方十分常见,有个很绕口却美丽的名字,琉璃。

不过,吸引少年的并不是所谓的异域风情,而是在那一片瑰丽的蓝绿色中那一块白色的斑点,眼神不好的人或许会把它当作瑕疵,可是只消多看一眼就会发现这白色是雪花般的形状。

恰好是难得的雪天。

“是雪花!”金发少年忍不住惊呼。

 

“你就这样把它送给我了吗?明明是我想补偿你生日礼物……你这家伙。”弗朗西斯略显苦恼地望着手指上的戒指,少年的手指纤细,就算把那枚戒指套在最底端还是有些大了。

“你不是也请我吃了这个吗?”安东尼奥举了举被啃了一半的面包,上面裹着一层薄薄的黄油还洒了不知道多少砂糖,看着就让人牙疼。弗朗西斯可受不了这么甜的东西。“对了!”他记起了手里商人送的花,掐掉了过长的花枝,把红色的花插到了弗朗西斯的耳畔。

弗朗西斯垂了垂眼,似乎有点不高兴,不过随后就又抬起了眼。

“这么冷的冬天竟然还有花。”

“也多亏了这么冷的冬天,花才可以保存这么久吧……真好看。”

“很好看吗?”

金发少年小声地自言自语。

 

他们并肩在集市逛了一天,直到夕阳温柔地漫淌过他们略显单薄的肩头。雪还真的下了一天,他们回去的路上那些脚印肯定早已经被补上。

“只要雪不停,明天我溜出来我们就可以打雪仗了。”

“你明天也能溜出来吗?”

“当然。”金发少年笑着朝他眨了眨眼。

3

安东尼奥难得如此期待第二天的来临。不过他没有想到当天晚上他们便再度相见了。

听到有人在敲打窗户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是深夜。他因为逃课被狠狠训斥了一番,温柔的母亲甚至剥夺了他吃晚饭的权利。眼下他腹中空空故而辗转反侧,月光溅落在窗外的雪地上又溢了不少进来,如此明亮甚至连地毯上绣着的花也能看得非常分明。

他饿得听到那“砰砰砰”的声音还以为是野鸟,香喷喷的烤乳鸽飞入脑海。

“……弗朗西斯!怎么是你?”然而当他打开窗,却看到了金发少年,他急忙伸出手将其拉了进来。“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可以穿这么点就出门?”

“还好你还没睡。”

他抬起头,在漏入的月色里那双独特的紫色的眼眸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白皙的脸上有一道伤痕,还不断地向外渗着血。然而他的表情依旧是微笑着的,嘴角尽力勾着一个弧度想要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安东尼奥慌忙将床上的被子裹在他的身上。那条非常漂亮的深蓝色裙子已经惨不忍睹,裙摆变成了十几块布条。

“这个伤……是你的父亲干的吗!”愤怒的神情出现在了少年正直的脸上。“你等等,我去拿药。”

“不用啦,安东尼奥。我困了。”金发少年拉住了他的袖子,“我可以在这里睡一晚上吗?”

“可是,脸上不上药会留疤的……留疤的话就……”

“那又有什么关系!”弗朗西斯突然大喊道,随即他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小声补了一句“对不起”,他抬手用袖子揩去了脸上的血迹,“留疤也没有关系,反正我又不是女孩子。”

安东尼奥沉默了一会。

“那我们先睡觉吧。明天再处理伤口。”最后他发现那道伤口并不深,只得妥协了。

风呼呼地吹着,他们背对背躺在床上,安东尼奥总担心被子有些单薄。虽然是深夜,可是谁都睡不着。

“对不起。”

金发少年的声音很轻。

“对不起什么?”

“我不小心把戒指弄碎了。”

“……没有关系。”

“不过,你本来就不应该送我这种东西的。”少年笑了笑。

“为什么呢?”

“……你不会不知道送戒指代表着什么吧?哇,你也太逊了吧。”

“我当然知道啊。”安东尼奥转了个身,盯着弗朗西斯的头发,被雪浸泡过的夜色融化成朦胧的影,轻轻浇在其上,凝视久了就会让人觉得这个少年非常不真切,仿佛下一秒就将消失。“父亲送了母亲好几枚戒指。有几枚被她锁在了小匣子里,还有一枚,年代很久了,现在正戴在她的手指上。这代表着父亲会用一生陪伴母亲,母亲也会一辈子陪伴父亲。这代表着陪伴……”

“我们也会永远互相陪伴的。”

不,不是这样的。

弗朗西斯想要反驳,却先一步因为这可笑的回答笑了出来,他感到鼻子有点酸,也许是脸上的伤口有点疼,确实,越细的伤口痛得越慌,而深深的、致命的创口却仿佛不会痛了,只让人去担心会不会死掉。这太奇怪了。

“……希望如此吧。”

风声轻柔地往复不歇,一片宁静中他们仿佛能听到雪落下的声音。

“快睡吧,天快要亮了。”安东尼奥感到自己的声音非常模糊。

“嗯。”

“晚安……”

“晚安。”

轻轻的鼾声加入了温柔的风声。

弗朗西斯垂了垂眼睫。他很想脱掉身上破破烂烂的裙子,又担心这动静会太大。只好作罢。

4

“暂时没有别的衣服,你先换上安东尼奥的衣服吧。”温婉的妇人轻轻用布擦拭着金发少年的伤口,“还好伤得不深,你的父亲啊……唉……”

“我们就让弗朗西斯搬过来住吧!”安东尼奥咽下一大口牛角面包,嚷嚷道。坐在一旁的中年男人没有说话,只是咳嗽了一声。

“不是父亲做的。是我自己不小心。”

弗朗西斯笑着回答道,对着长辈倒不会一口一个“老头子”“老不死”。

“骗人。”安东尼奥小声嘟哝。

“那你可要更小心一点啊。”女人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揉了揉他的发顶。

“对了,贝拉。他长高了好多,给他重新量量尺寸,马上就是春天,不能再穿旧衣服了。”一贯不苟言笑的男人突然出声提醒妻子,言罢他喝了口茶。

“说得也是。”

贝拉笑着打量了一番弗朗西斯,他穿着安东尼奥的衣服,显得身形修长。及肩的金发被扎成了一个小辫子。五官的柔美和通身独特的少年感被混杂在一起。

“这身打扮更像一个帅气的小伙子了。”

“那就做男装吧。我们的弗朗西斯已经十五岁了。”男人罕见地笑道。

4

弗朗西斯没有说谎,各种层面上。

不过当安东尼奥望着躺在他手心里那断成三小块的戒指时,还是觉得有些难过。

“碎掉的东西留着也没什么用,我们把它埋了吧。”

安东尼奥提议道,弗朗西斯附议。

“啊,我想把昨天穿的裙子一起埋进去。”用铁锹敲平了土块,金发少年突然反应过来。

“诶?为什么?”

“反正过了这个冬天,我就再也不穿裙子了。”

“嗯……不过那条裙子应该已经被母亲扔了吧。”

“那就算啦。”

反正也是毫无意义的东西。

他哈了口白气,看它缓缓消散在寒风里。笑容灿烂。

就如同自己这张长得和母亲颇为相像的脸。一样卷翘的睫毛,一样白皙的皮肤,一样精致的五官,一样有着罕见色彩的眼眸。然而这张脸除了让亲人看到自己便痛苦不堪,除了带来些引人困扰的误解,除了让自己在自欺欺人中过得懵懵懂懂……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并不是很喜欢安东尼奥称赞他的外貌,虽然他确实喜欢一切美丽的东西。但是“美”这种词终究与自己是无缘的——至少指安东尼奥需要的“美”。

他有点后悔,脸上这道伤口太浅太浅,不过一些时日便会再度愈合。然而他没有勇气和理由再次打碎一枚戒指了。

5

弗朗西斯在十五岁之前有很多条漂漂亮亮的裙子,不过十五岁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穿过裙子了——不对,有过那么一次。

那是在他们二十岁的时候。

那个时候弗朗西斯在酒馆找了一份兼职。他不仅深得老板娘的喜爱,还很受终日在此卖弄才情的失意文学家的欢迎。他同安东尼奥一起接受过一段时间的教会教育,关于神学两者均是吸收甚少,然而弗朗西斯却仿佛生来就有文学天赋似的,少许修辞学和带着宗教目的的诗篇就给予了他极大的启发。

安东尼奥继续他的学业,不过由他的父亲亲自传授,然而平心而论,当个医生真的不太适合他。

总之那是一段很疯狂的时光。几乎每个夜晚天性好玩的他们都会在此喝上两杯,偶尔烂醉着不敢回家就在楼上的客厅里打着地铺,脱了外套往身上一盖就搂在一起昏睡过去,第二天顶着宿醉工作学习。

浑浑噩噩,有趣,且空虚。

四溢的酒香,沾满烟草味的花,以及宿醉后快速穿越的拥挤小巷。

到处都充斥着幽默感十足的陈词滥调,这让弗朗西斯很安心,至少他可以轻轻松松地搂着安东尼奥打着趣念些诗里的甜言蜜语,一半开玩笑一半报复后的畅快感,偶尔会有一点点小不安不过迟钝的发小可听不出来,那些为他鼓掌的三流诗人只会漫不经心地去琢磨词句里的矫揉造作。

突然又终于,事情改变了。

有那么一个星期,安东尼奥都未曾光临这个酒馆。弗朗西斯倒也不管这么多。他从那个“老不死”的父亲身上继承的也只有对酒的热爱,然而他的酒量酒品可比他好多了。

“弗朗吉。安东尼奥今天还没有来吗?你们是不是闹矛盾了?”老板娘抱着一桶酒,扭着肥硕的腰,她经过弗朗西斯身边,后者立即接过了这个工作。

“送到酒窖里去吧。唉,该死,据说意大利那里闹瘟疫,有些酒都难买到咯!”

“我们怎么可能闹矛盾呢?”他笑道,“说不准那家伙找到了新的情人,终于耗尽对我那可怜的新鲜感了呢。”

“你这样讲话会很伤姑娘们的心的,她们会以为你非安东尼奥不爱。”老板娘也顺着玩笑开下去。

“算了吧。那样的人生也太悲惨了。”他摆了摆手,消失在了酒馆的拐角。

确实,那样的人生也太悲惨了。

这样的人生也太悲惨了。

弗朗西斯觉得自己太悲惨了。

他应该找一个姑娘好好爱一下,或者是,享受一下。他确实并不应该缺少情人。容貌,才华,幽默感还有酒精狂热,以及在这个时代,像被压在人类历史箱底的纵欲思想突然间就被翻了出来,纷纷扬扬往欧洲洒,遍地开花。弗朗西斯不应该缺少情人。唯独最有可能的那位情人是最缺少的。

然而他们之中最先找到情人的却是安东尼奥。

6

“听我认识的另一个朋友说,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废话,安东尼奥发小的样貌就摆在这里,不够漂亮审美被惯坏了的他能心动吗?

“不,不止漂亮,还很善良聪慧。”

善良不善良无所谓,脑子倒是挺重要的。

“安东尼奥说她身上有一种纯净的气质,就像涉世未深的小女孩。”

……?

“不过我上次看他们一起走在街上,那个女人的衣品呀……唉!都是好几年前小女孩穿的衣服啦!”

那倒没有关系,倒是和安东尼奥的审美很合得来。

弗朗西斯笑着为客人上酒,一边在心里快乐评价,心想费尔南德斯医生果然德高望重,连他儿子的爱情故事都能在酒馆里被传颂一个晚上。

前几天就开始纠缠他的某位作者向他招了招手,走过去肯定会又收获一堆“我可爱的孩子,你要来一点白兰地吗?”这样无事献殷勤的话语。他勾起一个不带感情的笑容。不知为何同意了他的邀请。

不喝白不喝。

一如既往,他喝得天昏地暗。

天昏地暗到发小在他耳边喊他的名字都没有反应过来。

“这位先生,您刚刚在干什么,请您离我的这位朋友远一点。”安东尼奥背起浑身发热的金发男人,压抑着怒火大声道。

背着自己的人身上确实是一如既往干干净净的气味,还没有染上女性的香水味,该死,也许那个有着纯净气质的漂亮女人不用香水吧。

他下意识用唇碰了碰他露在外面的脖颈。

这种温度过分炙热,他清晰地感受到安东尼奥的肩膀颤了颤,童年便有的恶趣味涌上心头。

从小到大,他的脖子都这么敏感啊。

“别乱动,我送你回去。”安东尼奥沉声,拍了拍他的腰,“你发烧了?知道自己身体弱还天天喝成这样。”

他能感受到发小怒火的余烬。

那个男人想对自己做什么他倒是没有在意,而他想对安东尼奥做什么此刻却随着腰间的触感火辣辣地燎遍全身。

这真是太失态了。

“喂……你……”

他听见熟悉的声音带了点沙哑。自己的鼻息发热氤氲在他裸露的领口。

他觉得有点尴尬。

于是身体替他做了主,让他晕过去。

晕过去之前他听到老板娘的喊叫声,以及自己发小咬牙切齿的声音,说了些什么就去问酒精吧。

 

再度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安东尼奥床上。安东尼奥自然不在床上。已经是中午了。

他艰难地爬起身,看到桌上一碗凉透了的汤,发现自己再次丢人地穿上了发小的衣服,但愿昨天穿的那件衣服沾满酒味就好,不要再沾上呕吐物。

关于这张床的回忆太多,他不想过分思考,他了解床的主人确实什么都不懂。于是他又他艰难下楼。

贝拉在垂着眼打毛线,一只刚刚领养回来的小狗乖巧地趴在她的脚边。

“贝拉阿姨。”他几乎发不出来声音。

“弗朗西斯,我的孩子。你终于醒了。”女人放下毛线,站起身,“你想吃些什么吗?那碗醒酒汤应该已经凉了吧。”

“不用麻烦了,我不饿……安东尼奥呢?”

“……他昨天晚上把你送来就出去了。”贝拉的神情似乎想要叹气,却终于忍住了。

“他……”

“他对那女孩上心是一件好事,不过也只能这样了。”

门不当户不对。不可能可以成功结合的。

弗朗西斯明白。

费尔南德斯医生应该肺都要气炸了吧。他的脑子里此刻竟然只有如此念头,更要命的是这念头竟然让他有了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意。

他觉得自己好恶毒。

他一直都这么恶毒。

讨厌父亲从他身上寻找母亲的影子,就故意笑着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把他气得半死。讨厌安东尼奥夸自己穿着裙子那种畸形的姿态好看,就把那朵别在自己发间的花撕成粉碎,把裙子划破,甚至连这张讨厌的脸都不放过。

不过他其实并不想打碎那枚戒指,是它自己碎裂的,看来来自东方的就没有一件好东西,琉璃戒指也好,烟草也好,黑死病也好。

没有关系,游刃有余的笑容可以遮掩一切恶毒。他依旧谦卑,礼貌,自信,以及有着恰到好处的浪漫。

“我先回去了。”他笑道。“谢谢贝拉阿姨的照顾。”

“这就要走了吗?你这孩子,留下来吃晚饭吧。”

“不用了。请您替我向叔叔问好,以及,向安东尼奥道谢。”

 

弗朗西斯出了门,却没有回到工作的地方。那条小巷过分拥挤。带着宿醉穿行并不是一种太好的体验,他决定偶尔听一次老朋友的话,乖乖回去休息。

上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他不清楚。打开屋门里面一片漆黑,偌大的房子里面只有寥寥几个房间能待。除了阴森冷清的空架子外他倒真的不太清楚“家”还能是什么概念,不过他同时也清楚无比,清楚到过分透彻。

自己的房间倒是一如既往地整洁有序,堆放在书桌上的花束有些干了,窗户一直是开的,午后的阳光洒了进来便能看到灰尘起舞。两三本积了灰的手稿连同自己这副被诅咒般的样子是母亲给自己的所有遗物。

房间中央是异常模糊的镜子,镜子之后是衣橱。

弗朗西斯迷茫地站在镜子前,怔怔地盯了面目模糊的自己好一会。随后打开了衣橱,沾了一手滑腻的灰。事实上他一回来就会打扫,可是唯独离开时不关窗。才会搞得这么多灰尘。衣橱里有好几条被剪破了的裙子——还是五年前的手笔。唯独有一条红色的长裙依然保存完好,这是他母亲的东西——当然不是留给自己的,这是他在某个夜晚从父亲没来得及锁上的小房间里找到的。

这是他唯一的裙子了。带着隐匿的淡香与悄无声息的温柔。

他又去望了望镜子。弗朗西斯喜欢美丽的东西,可他注定不能成为有意义的美丽的东西。他讨厌被误解,仿佛只有成为……

才可以……

怎么可能。他对着自己勾起了一丝笑容。将裙子扔回了衣橱。

7

如果有机会,弗朗西斯还真的想和自己发小的情人交流一下。关于他和她的初遇,他和她的初吻,他与她第一次互相交与。他想了解这些是否浪漫到可以写进冗长的剧本作为一幕。

然而他没有想到自己永远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了。

饶是他再如何如何恶毒,听闻那个女孩去世的消息,第一时间的反应还是替安东尼奥难过。

 

“据说救治那个女人的正是费尔南德斯先生。”

“太可怕了,她是得了什么急性病?”

“费尔南德斯的水平也就那样了。”

“据说他最近还疑神疑鬼说什么瘟疫可能要来这里了,真可笑,饶是再强的瘟疫,也不会再越过比利牛斯山。”

“你说会不会是费尔南德斯先生对她早就非常不满了,才没有尽力去……”

“毕竟她只是个乡下来的女孩啊,只会毁了安东尼奥的前程……”

“这太可怕了,你说会不会……”

“砰——”

酒桶重重落在地上,发出了可怕又沉闷的巨响。

人声鼎沸的小酒馆瞬间安静了下来。

金发男人笑着抬起眼,柔声道歉。

“不好意思,手滑了。”

与这群闲得发慌的人相比,弗朗西斯觉得自己果然还不算是恶毒的。

没有人有资格带着恶意去揣测费尔南德斯先生的医德。

“不过,听见了吗?手滑的声音都比你们这群狗娘养的讲的话好听。”

他脸上笑意更深。

“你说什么?”

方才讨论得最大声的中年男人拍了拍酒桌,打了个酒嗝站起身,恼羞成怒地瞪着他,气势汹汹朝他走来。

弗朗西斯并没有解释,抬手就是一拳,他那柔美精致的五官和迷人的笑容总容易让人产生一种奇奇怪怪的好感与错觉,总之他们都没有想到他一拳就打掉了中年男人的门牙。

“弗朗吉!”老板娘尖叫。

接下来便是一片混战,支持弗朗西斯的,尊重费尔南德斯医生的,被骂成“狗娘养的”,在这家小酒馆里扭打起来,实际上酒精一直挥发着压抑的暴戾,无所事事和碌碌无为是腐臭的沼气池,冒着咕嘟咕嘟的泡,而只需要明火,甚至于一点点飞溅的火花,就可以点燃这一切。炸裂,炸裂。

 

弗朗西斯失去了这份兼职,就算他再怎么讨老板娘欢喜,免去他赔偿这酒馆的一片狼藉的责任已经是她最后的温柔。

日暮的街道却行人寥寥,真是让人感到困惑,他后知后觉今天好像是某个节日,基本上所有家人都团聚在一起,看着圣蜡烛火摇曳,吃着喷香的佳肴吧。

当然,除了他。

还有安东尼奥。

安东尼奥已经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两天了,父母很有默契地没有打扰他。

他大脑空空。但并不饿,所以当他听到窗户“砰砰”响起时,并没有烤乳鸽飞进脑海。

窗外的人坚韧不拔,敲打了许久许久,才等到有点麻木的安东尼奥打开窗户。

后者黯淡的眼神在看到他的脸时稍微亮了一点。

“怎么是你,弗朗西斯……你怎么又受伤了?”

这一幕有点似曾相识,不同的是金发男人不需要发小的帮助便从敞着的窗户外轻盈跃了进来,而同样的则是那双仿佛笼了层薄薄雾气的眼眸,泛着瑰丽的紫色,以及那张脸,令人总是戒不掉朝思暮想的瘾的脸,上面赫然又是一条不深的划痕,脖颈上还有几道淤青。

“和人干了一架。没关系,伤口不深,那群家伙想唬人而已,一些软蛋懦夫。”

“打架?为什么?”

“很无聊的原因,你不需要了解。”他依旧保持着完美的笑容。让人无从下手。

“对不起,我最近……”安东尼奥罕见地沉默了一会。

“我知道,所以哥哥我带了酒,我们去一起见一见她吧。”他扬了扬手里的酒瓶。弗朗西斯不能再清楚了,缓解痛苦的方式不外乎一次一次地直面痛苦和用酒精麻痹自我。直到痛苦成为一种习惯,尖锐的菱角被幸福地咀嚼,咀嚼,融入血管和心跳的一部分。

“……严格说来,我是你的哥哥吧。”安东尼奥明白发小的意图,在心里叹了口气,挤出了一丝笑容。

“好的,安东尼奥哥哥,我们走吧。为了防止被发现,我们两个人得一起从窗户爬出去呢……”

“怎么样?像不像私奔?”弗朗西斯眨了眨眼,笑着问道。

……又是这种带着恼人的亲昵的语气。

他清清楚楚金发男人可以对着每个人都这么,仿佛亲近,仿佛热情,他表面上不会摧毁任何人想要同他深交的欲望。

可是那含着笑意的眼睛,什么时候真的在笑呢?

他再了解不过。

“私奔去墓地吗?”

“多浪漫。”

8

乌鸦叫得过分凄厉,墓地还称得上植物茂密,他们得担心会不会踩到爬蛇,安东尼奥的房间里只有一盏烛台,他们两只得靠得很近很近以倚仗这可怜兮兮的光。

青苔还未来得及攀上新竖起的石碑。

“父亲说症状很像鼠疫。”安东尼奥站在墓碑前,垂着眼小声道,“但是并没有感染性。我们守在她身边三天还是没能救回她。”

听到那个可怕的词汇弗朗西斯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滞了一滞,听到后半句才缓了过来。

他果然还是恶毒的,误以为贝拉满脸愁容是因为安东尼奥和他的情人不般配,就在他对着镜子思考着无用的东西的时候,安东尼奥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初恋的生命凋谢于自己手中。

“聊这些不开心的干什么。聊点开心的……你们怎么相遇的?”弗朗西斯扭开酒瓶盖儿,仰头猛灌了一口,就算很小心没有让酒液溢出,冲出来的酒气还是熏得他脸上那一道很疼。

他并非不近人情,强制回忆痛苦远远胜过独自压抑痛苦。

“……好像是在集市上,那天我突然很想去买砂糖面包。但是因为刚买了些东西,老板把面包递给我的时候我才突然发现自己钱没带够……然而她就替我把那剩下的钱不上了。”

很常见的初遇情景嘛。金发男人在心里评价。也没有多浪漫。

“还是那甜的让人牙疼的面包吗?”

“嗯。”

要命,你怎么还是喜欢吃这么甜的东西?

“她长得怎么样?待你如何?”弗朗西斯将酒瓶塞到了他的手里,对他这种实际上有些洁癖的人而言,同人分享美酒属实难得。

“很漂亮。她对我很好。”

安东尼奥猛灌一口酒,呛了两大口,咳嗽了好一会才斟酌出这短短的八个字。

“别问了,弗朗西斯,别问了。”他又呛了几口酒,头磕在了金发男人的肩膀上。

“我会好好当一名医生的。”

弗朗西斯拍了拍他的背,事实上这酒的后劲很大,他也突然有些头晕。

“你会的,你会的。”

夜色阴惨惨,月光朦朦胧胧。

数不清的石碑杂乱地缀在一块高低不平的绿毯上,仿佛毯子之下是亡人将要溢出来的可爱的小小笑话。凑近石碑去看会发现随名字刻烙其上的有翠绿蔓草也有边缘蔫黄的苔,不过远远望去就是一片灰蒙蒙白花花。

还是回去吧。醉倒在墓地里也太惊悚了。

好,回去吧。

可是我们从窗户出来的时候为了防止小偷把它掩紧了。除非从里往外,不然打不开。

那就去……

去我家吧。

好。

9

弗朗西斯消化酒精的速度确实远远快于安东尼奥,不过这样讲太不客观了,毕竟那瓶酒大部分都是后者喝的。

前几天弗朗西斯喝得烂醉,今天安东尼奥喝得烂醉。

这也许就是发小的默契吧。

他忍着眩晕翻出另一床干净的毯子,两个成年男人睡同一张床确实有点逼仄,但是他不想睡地板,太脏了,安东尼奥是客人,好像不能让他睡地板。

扒完安东尼奥的外衣。他也打开衣橱,打算换下这套往坟地走了一遭的衣服。

那条红色的裙子又跌撞入视线。摇曳的烛火为它增添了难以言喻的美丽和吸引力。他的母亲是一位高挑的女性,高挑,纤瘦,柔美。

他明明很喜欢这些漂亮华丽的服饰。十五岁前那些裙子,他曾经喜悦地穿着它们,在镜子前快乐地转圈,他并不觉得自己穿上这些有多么像女孩子,他只觉得很美丽。对,很美丽。

比如现在,夸张的裙摆末尾点缀着一直不会过时的荷叶边,露出了半截小腿。手臂上均匀的肌肉线条在细纱中若隐若现。恰到好处的脖颈线条往下是被遮掩了一半的蝴蝶骨,他身上依旧明晰可见少年人的青涩和削瘦,但确实可以看出来,这是一个美丽的男人,而非是一位女性。

这种心血来潮过后便是涌上心头的悔意。他压下无端的恼怒和暴躁,打算脱下这条宝贵的裙子。

忽然一双手从后,抱住了他。

“我终于找到你了。”

熟悉的声音沙哑无比,酒的气味涌入鼻腔,醉酒的人本不应该对另一个醉酒的人如此敏感。

惊讶,诧异。惶恐,愤怒。

令人窒息的回忆如粘稠腐臭的泥浆,不可控制地浇了他一身。黑暗中狞笑着的影子拖拽着他想要将他摁入死水的最深处。

“我终于找到你了。”一身酒气的父亲把十五岁的他紧紧锢在怀中,不断用肮脏的脸去蹭他,散发着恶臭的嘴贴上少年的唇,这个男人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少年未曾见过的母亲的名字。

少年挣扎无能,抬起角落里的酒瓶,重重往男人头上一砸,男人失去了知觉。他手指上过大的琉璃戒指也飞了出去,跌碎成了三块。少年僵在那个可怕的怀抱里,僵了很久很久,穿着美丽的,美丽的深蓝色长裙。

随后他从满地碎片中挑了一块,泄愤般地使劲去划自己最喜欢的裙子——因为那天早上他要和最喜欢的人一起出去玩耍,所以他才挑选了这条。

他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就像喉咙被扼住了一样。

裙摆被划成了十几条丑陋的布条,他抬起手,碎片在他的脸庞边顿了顿,他的手抖了抖,最终轻轻划了一道不深的痕迹。

他下不了手,他非常非常喜欢自己这张脸,这张精致的脸,可以很容易地向安娜大妈讨到糖吃,可以很容易地让费尔南德斯夫人绽放出笑颜,也可以很容易地让安东尼奥心软吃瘪。

可是他又恨极了这张脸,他讨厌那些因之误解他的人,他讨厌从中看到不属于他的东西的人,他讨厌因为它而

……

他喜欢“美”,可他终究成为不了“美”啊,给我搞清楚。

 

“啪!”

响亮的耳光声。

喝醉了的安东尼奥那双橄榄色的眼眸里似乎恢复了一点清明。

“……清醒了点吗?看清楚我是谁。”弗朗西斯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胃里的翻江倒海。他露出了一贯迷人的微笑,“我们可是刚刚去了墓地里看你的那位小情人,很遗憾地告诉你,她已经死了,别忘了,你再也找不到她了。”

“弗朗西斯?”安东尼奥被酒精熏染的眼睛露出了无辜的神情。“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你又发烧了吗?”被打了一下,弗朗西斯敢肯定自己的发小本来想一巴掌糊回来的但是忍住了。

“我在找你啊,你这个混蛋。我突然想起来了,你可以来我家里吃晚饭,因为我逃课了,母亲肯定不会让我吃饭,如果你来了,我们说不定还能吃上苹果派。”

“你才是!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的酒量真的有这么差劲吗?

“好吧,我是骗你的,其实是我担心送你的戒指会碎掉,我想用它和母亲换一枚金属戒指,虽然没有小雪花但是,但是不会碎了,你可以一直戴着它。”

……

弗朗西斯感到一阵温柔的隐痛自胸腔内某个跃动着的东西漫淌而出。

他声音难得地发颤。

“可是为什么我要一直戴着它呢?”他玩笑般的笑意更深。

安东尼奥露出了一种看着笨蛋的神情,这让弗朗西斯非常不爽,通常露出这种神情的明明应该是自己。

“因为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互相陪伴了啊。”

“你才是笨蛋吧!这……”

“好吧。因为……”金发男人很不幸地发现原来自己的发小是一位醉着酒也会脸红的人。

不能再脸红下去了,真的要变成番茄了。

“因为我喜欢你。弗朗西斯。”

 

金发男人这才回想起,在墓地里,他本应该问却没有问出口的那句话。

 

“你送过她戒指吗?”

10

安东尼奥有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不过很遗憾的是,他好像必须得戒掉这份喜欢,在十五岁之后。

他趁着十五岁的时候在集市里为喜欢的人挑选了一枚戒指,但是对方把它打碎了。

他知道送戒指代表着什么,对方肯定也知道。

对方却开玩笑说他不会知道的。

于是他把自己的想法砍落了一半,随口撒了个谎。

他很喜欢他。可是如果这种喜欢被心知肚明却又闭口不提,那至少为了保护“永远互相陪伴”这句话,就得努力戒掉喜欢。

他们会成为彼此最好的朋友。

他很喜欢和对方喝酒,虽然对方总是开一些过分暧昧的玩笑还以为自己听不懂,不过玩笑就是玩笑吧,对方对谁都是笑容灿烂,都是有趣的话语。

可实际上心里却冰冷得不像话。

他没有情人,那个女孩不是情人。对方如此误解,他也不想去澄清。女孩在疯狂大胆地追求他,就连拒绝的话都笑着接受。他们或许也可以成为好朋友,他们一同出去了几次,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女孩也很识趣。为什么他们可以成为好朋友呢?他想不通,也许仅仅是因为她穿着过时的裙子奔跑的样子很可爱吧。

看到酒馆里自己喜欢的人差点被另外一个人占了便宜的情景他真的很生气很生气。这种生气甚至超过了友情的范围,这让他很害怕。

他更害怕对方对谁都会做出对自己的那种举动。

以及那幻觉似的反应,让某个荒谬不已的念头自内心至深处再度上浮,随后又被自己生生压下。

不可能的。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的那句话,幸亏弗朗西斯没有听到。

“明明是你先放弃我的,你这混蛋。”

 

父亲严肃地告诉自己,十几年前的那场大瘟疫已经卷土重来。他的新朋友应该就死于这种病,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应该还没有将此传染给别人。

悲痛,悲痛过后就是恐惧。他害怕。他害怕这场即将来临的瘟疫会夺走自己一切重要的东西。这份恐惧又让他油然而生强烈的自我厌恶,他恨没有好好从父亲那里继承学业的自己。

 

他看到他站在窗户外面时,还未能从巨大的恐惧和自我厌恶中缓过神来。

瘟疫已经带走十几个人的生命了,然而教会压在父亲的忠告之上。他们说这是上帝的旨意,上帝惩罚死去的那些人,经受病痛折磨的他们终会有机会升上天堂。

哪里会有天堂?

 

他必须,至少得保护好自己喜欢的那个人,他的身体太差了。就算无言。

 

可是现在他的头好晕,脸好烫,其实他一贯藏不住任何东西,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尽力且笨拙地隐藏着的那些话语,控制不住般地逃脱了出来,它们想要穿过泛着昏暗桃色的时光,去寻找某一个飘雪的冬天。

他好像终于找到了十五岁的弗朗西斯,他穿着一条非常漂亮的红色裙子。那枚戒指,那枚有着小小雪花的戒指,应该还没有碎吧!

得赶快告诉弗朗西斯,这该死的戒指会碎掉。他们得赶在夜幕来临时换一枚。

11

当金发男人凑近安东尼奥,在他的唇上烙上一吻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地露出了看笨蛋一样的神情。

酒精到头来还是有些作用的,炙热的情欲轻易便被晕染开来。古铜色的烛台上,白色的蜡烛生满了胡须,一直没有关上的窗户漏进了温柔的风,于是那火焰得以带着无尽欢乐跳舞。

拥吻,爱抚。他们一直以来都是彼此的安慰。

他们的头脑昏昏沉沉,却仿佛有火焰在燃烧,自触觉一路燎烧不歇,随喷涌着热情血液的血管,汇集至胸腔内那因为被混淆了的感情而麻木的心脏,它“扑通扑通”地苏醒过来,又将温柔的爱意送达至四肢百骸。

“我喜欢你。”

“我爱你。”

 

这就像是在梦里才会出现的某帧场景。摇晃着古旧的钟,如此,如此热烈地回响着。却又带着因喜悦而颤抖着的、对失去的惶恐与预言。

在这个美丽的冬天。在这个不复重来的冬天。

 

12

费尔南德斯医生的预言成为了现实。

那场瘟疫越过了南边的山脉,终于翻越到此。

老鼠这种引人厌烦的事物,真教人怀疑是上帝创造出来惩罚人类的折磨,有些人甚至笃定,潘多拉打开的那个盒子,第一个钻出来的肯定是这该死的东西。

教会压不下人们的惶恐和不安。

十几人,三十几人,百人,千人……

当安东尼奥记忆以来第二场雪飘落下来的时候,这座城市已经有上万人死于这种该死的疾病。

弗朗西斯被迫离开了新寻到的工作。回到家里,靠着政府和教会统一发放的干面包与水度日。日子一天天过去,死亡人数却依旧没有得到控制。这本就是一个歉收的年份,北方来的寒风太早太冷。麦子不够,干面包的分量越来越少,不过他倒也不甚在意,反正他也不喜欢吃这种东西。

他是天生的美食家。或许不是天生的,只是贝拉把他惯坏了。

不幸的是,安东尼奥不允许自己这位邻居再去他家里蹭吃的,他的家里已经变成了一个临时的诊所,这座城镇的医院过度逼狭。德高望重的费尔南德斯医生和他的儿子便肩负起了分担病人这个任务。

费尔南德斯医生甚至命令他,白天必须紧闭门窗,只有晚上才能将自己房间里那可怜的木窗推开一条缝。他笑着答应了,虽然那个鬓发半白的中年男人不苟言笑,但还是回了他一个慈祥的笑容。

不过他没有想到那个笑容便是记忆里费尔南德斯医生最后的印象。

安东尼奥甚至连葬礼都不让自己参加,他觉得自己有必要重申一下“彼此永远互相陪伴”的意义。但是对着房间和房间中央的那面镜子重申非常无趣。

他不太会大惊小怪,所以当他开始咳嗽的时候也不甚在意。

这雪花就如同砂糖一样,这样漫天飘洒着。让人想起了甜到牙疼的砂糖面包。弗朗西斯现在还不能接受那种过度甜蜜的味道,不过比起干面包肯定会好很多很多。无聊的日子里他便开始翻阅母亲留下来的手稿,他又从那件被锁上的小房间里找到了好几卷。

自己的父亲在不久前也去世了。他为此感到抱歉与遗憾,但真的没有任何悲伤,哪怕他想方设法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任何表示自己悲伤的话语。他又一次觉得自己真是恶毒的人。

甚至偶尔想起他,仅仅是一句“他们之间有接触吗?”这样的疑问。没有办法,这是传染病。

好像有点接触。没有办法。

他相信安东尼奥一定可以坚持过这个冬天的。

母亲的笔迹娟秀,抚摸纸张便能在脑海里构思出那位美人的模样。她穿那条红色裙子的时候,一定明艳动人吧,任何人都会因此念念不忘终生。

他开始想要原谅。原谅这一切。包括夜里恼人的咳嗽和间或的发烧,实际上他的童年就是这么度过的。

温柔的妇人,认真的男人,躲在角落里偷偷打量自己的有着橄榄绿色眼睛的小男孩。

原谅了之后便是感激吗?

他得感激上帝,好歹让他在第二场雪下之前得到了真正的爱情,虽然那般短暂,却如此热烈,蜜与奶浇过的旋律随风雪回响。

他突然想要找出十五岁时埋下的东西。那枚戒指,就算碎了也聊胜于无。

 

夜幕降临,不寻常的寂静笼罩整个城镇,死神与睡神这两名兄弟迎着地平线下酝酿着的曙光博弈。

弗朗西斯孤身走在空荡荡的街上,过度苍白的脸因为发烧而染上了美丽的红晕,他的金发在风雪中飘啊飘,小粒小粒的雪花落在他纤长的眼睫上。他潜入邻居家的花园,走到那棵枯瘦的树下——等到春天这棵树一定会因为这场雪而绽放出许许多多色彩鲜艳的花朵。

雪尘积在他的发顶,如同白色的、新娘的头纱。

他用手刨开积雪,又挖开湿重的泥土,翻找了好一段时间却什么找不到。枯枝上的一块积雪落在他的衣领里,冻得他想要大叫却化作了一阵阵的咳嗽声。他终于体会到了安东尼奥的好脾气——要是安东尼奥往他领子里灌雪一定会演化成恶性斗殴事件。

找不到也没有关系,弗朗西斯有点累了。反正安东尼奥肯定可以找到,等明年雪融化了的时候,他会以融雪的速度赶到这里。

视线里最后的东西,是溅落在雪地上红色的血迹。就像春花一样。

春天的气息,再次苏醒了,我们在这个季节,要分别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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